幽玄之间

Lovers of peace, deprecate war.
作品补档见WB:AugustusSong

淡雪事变(二十四)

 终于还是写到了这一步,感觉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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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光·风·梦
  
  “谈判”的第四天,学圌生们轮番看圌守着这座建筑,外部的巡逻警车、救护车、各大媒体与电视台派出的公车都往来徘徊,却怎么也无法闯入这座堡垒,他们的恳求、呼喊与威胁也都被学圌生们以轻蔑的嗤笑挡在了墙壁之外。
  
  王湾和一群负责后勤的同学把统圌一订购的面包传了下去,她自己拿了两个,还顺了两瓶温好的牛奶。任勇洙又和森山凑在一块商议着什么,见她走近便拉开了些距离。森山冲王湾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一溜烟儿跑开了。任勇洙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白色瓷砖,王湾顺势挨着他席地而坐。
  
  “我真没想到他们能坚持这么久!简直是愚不可及!”任勇洙悻悻地捏着手中鼓鼓的塑料包装袋。王湾将温牛奶轻放到任勇洙的怀里,闷闷地说道:“那些教授…好像都没怎么吃东西。”
  
  “哼,他们还想在这里好吃好喝的吗?我们是在谈判,不是要款待他们。”
  
  “可这样…感觉像是我们在虐圌待他们。”王湾小声嘀咕着,任勇洙顿了顿,瞪向王湾的目光分外清明而尖锐:“你要明白。既然认定了是敌人,就不该对他们仁慈。你也知道,所谓革圌命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就是要流圌血。”
  
  ——流圌血?王湾这段时间早已被这个词折磨的筋疲力尽。她忍不住激动地掐住了任勇洙的胳膊,将额头抵在他肩头轻圌颤着嗓音说道:“你为什么老说这些可怕的事情?说的那么轻易。别说别人了,就是你自己流圌血也不在乎吗?”
  
  “我不在乎。”任勇洙的回答完全不留余地,他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王湾的身圌子僵住了,她维持着这倚靠的姿圌势。
  
  ——果然如此啊。果然。她近乎悲哀地想道。如若他不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出口,恐怕我反而会开始失望、轻蔑他。
  
  王湾忽然又洞明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心中弥漫的违和感、不协调感和不安感都来自何方,她哪里是太怯弱、害怕“流圌血牺牲”,她只是不想独自一人罢了。她担心一旦任勇洙喜欢自己,便会变成一个庸俗不堪的男人。如若他不忠于革圌命,王湾只会挑出他一个又一个的毛病。
  
  在旁人看来,他们已然是一对志同道合、般配融洽的革圌命伴侣。而除去“革圌命”,他们只是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情圌侣,不知何时便会各奔西东。
  
  任勇洙狼吞虎咽、三下两下便解决了晚餐,他站起身拍了拍沾了灰尘的牛仔裤,转头瞥了王湾一眼。这一眼中圌饱含圌着关怀与温柔,也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的安慰。
  
  王湾张了张嘴,她想说声“加油”或者是自告奋勇地跟上去,但身后忽然传来了青年急促的喊声:“不好了!岩崎的情况不太好!现在晕过去了!”
  
  任勇洙立马跟着冲了过去,听闻了这个消息的学圌生们都面面相觑——这几天他们对三位教授近乎是软圌禁,他们自己心下也清楚。随着时间的流逝,面对文学馆外校方的广播、警方的警告与文化界人圌士义正辞严的指责,他们看似不为所动,但却也不免感到心虚,怕一不小心事态就超出想象。可谁也没想到,这个“超出想象”来得如此突然。
  
  失去了意识的岩崎教授面色发青,因为长时间睡眠不足与饥饿,他脸上布满了虚汗,嘴唇已接近白色。余下两人的情形也不容乐观,林教授顶着虚弱的身圌子,扶起了倒在桌子上的岩崎教授。
  
  “拜托你们尽快将岩崎教授送往医院。”林教授这么些天来第一次慌乱。但围在一旁的青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行动。林教授环视四周,其中不乏他曾经教圌导过的学圌生,可如今他们却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咬咬牙,低头再次说道:“拜托了!你们也不希望岩崎教授有什么危险吧,他看上去情况很糟糕。”
  
  “怎么办,任君。”森山悄声道。
  
  任勇洙皱着眉头,伸长脖子望了望四周:“佐贺跑到哪里去了?”
  
  “这看上去不能拖啊!万一有什么事情呢?”有人不满地说道。霎时间文学馆乱成了一锅粥,佐贺终于赶了过来,干圌部们都到了走廊上谈话了。王湾望着虚掩的门,还能听见他们激烈的争论声隐约传来。她又一转眼看到岩崎虚弱的脸,还有林教授那副忍辱负重的沉痛模样,可此时她反而不以为然了。
  
  亚瑟这一周过得无比顺畅,除去阿尔弗雷德与王耀的事情偶尔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以外,一切都难以置信的顺利。他昨天刚得知自己被内定升职,而且还受邀代替出差的上司与大使一起参加宫中晚宴。他细细地端详着印着烫金菊纹的请柬,指腹摩挲着名贵的御用和纸,浓浓的黑墨清晰地勾勒出他的名字。这黑色的印刷体如同一块橡皮章般在他的脑内留下了个烙印,他一整天有些恍惚地想着这封请柬、想着即将到来的晚宴。
  
  可不知为何,除了烙在脑内的英文圌字母以外,王耀与阿尔弗雷德的面容也时不时光顾。王耀自从那天回了梅花庵,就再也没来过一通电圌话,尽管他的签证已经在昨天正式送到了亚瑟的公寓。
  
  ——如若王耀能绝情一点,应该会更加轻圌松吧。亚瑟将签证文件锁进了抽屉里,颇有些自嘲地想道。就像他,自那天起就再也没和阿尔弗雷德联络过,甚至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也显得有些不真切了。
  
  ——他真的对阿尔弗雷德说了那番话了?他真的把长期积压的无言的怒火与失望都发圌泄圌出来了吗?
  
  ——甚至,他是真的因为阿尔弗雷德而生气吗?
  
  亚瑟不得不承认这种断言是不公平的。他从来没有立场指责阿尔弗雷德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无论是选择放弃了留校研究,考取这份在家里人看来算不得体面的公职,还是漂洋过海的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和家里人彻底闹翻。
  
  可话已出口,再收回也是毫无道理的。回顾起一些相处上的细节,他的心意外地变得淡然平静,竟只剩下空洞的感慨了。
  
  亚瑟边持续着这种感慨,边往家里赶。晚上还要参加宫中晚宴,他被特许提前下班去做准备。
  
  走到了公寓入口,亚瑟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大堂座椅上的王耀。王耀看上去并不如他想象中的疲惫,也没有任何失落,只是冲着他露圌出了惯常的明朗笑容:“我来取我的签证了。”
  
  亚瑟是宁愿看王耀哭丧着脸的,至少他还知道该摆出怎样一副面孔才算得体,可此刻他生生地顿在了原地。只因为他似乎在王耀的眼中找寻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往日青年眼中时常充盈着的慎重的审视、谨慎的不安都不见了踪影,他的眼睛竟然像一位久经沙场、看破生死的将军。这在亚瑟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王耀进门后先亚瑟一步走向了厨房,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亚瑟听到了灶火开启的“噗噗”声。
  
  “你怎么了?”亚瑟有些惴惴不安地坐到了沙发上。
  
  王耀若无其事地绕过了灶台,坐到了亚瑟对面:“我从梅花庵拿了龙井。想泡点喝。你也喝吧。”亚瑟没有说话,他瞟了王耀一眼,可王耀风轻云淡的眼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
  
  半晌,王耀又去灶台那边泡茶了。等他把热腾腾的龙井摆在了亚瑟面前后,亚瑟又一次发问道:“你怎么了?”
  
  王耀似是有些难耐地闭上了双眼,而后又睁开:“我这几天在梅花庵,一直都想联圌系到本田菊的家。但无论是去信还是打电圌话,没有任何回音。那还是得出来找他吧……”说着他从包中拿出了那个印着本田家家纹的信封,“我只想把这个还回去。我不想我的恩圌人要受到这种侮辱。”
  
  亚瑟将信将疑地拆开了看上去鼓鼓的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叠崭新的福泽谕吉与一封信,他读过信后很快就露圌出了惊讶之情,可随即又敛住了自己的目光:“不知道你前段时间有没有读报纸,弗朗西斯说媒体们都看好他与葵内亲王的八卦。”
  
  “我知道。”王耀的笑容这才显出了一股有气无力的意味。“可能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吧。”
  
  本田菊漫不经心地捡起了落在绿化带之上的一本小册子,红底的封面上惟妙惟肖的描绘着尸陀林主在火焰中起舞的样子。骷髅骨架的画法没有传统画像的写意,反倒笔触间有种讽刺漫画的诙谐。不过全共斗与尸陀林主,这本就是观感很滑稽的组合吧。他饶有兴致地翻开了这本小册子,扉页上写着一句颇有气势的宣圌言——自昭和四十三年,至国圌家废绝之日。
  
  本田菊草草地翻阅了一下,里面的内容杂乱无章,很像是小学圌生一时兴起制圌作的手抄报。可就是这份非常态的稚气与冲动,让加藤教授这种一本正经、匍匐在规则的巨型齿轮之下生存的人感到无计可施。
  
  本田菊随手又将这本小册子放回了原位,他身后铺开的是一辆辆随时待命的警车与媒体记者们接连不断的闪光灯、提问声,还有救护车闪烁不定的车灯。
  
  他已经一夜都未合眼,如沙子浮在空气里始终不落下一番,他紧绷的神圌经与那隐隐作痛的伤口也无法停止发作。
  
  岩崎教授因为休克而紧急住院,林教授的情况想必也不容乐观。可面对加藤教授和闻讯赶来的一干著名学者与文人,全共斗似乎失去了谈判的兴趣,连一句正经的回应都没有了。拿着扩音喇叭有点手臂发酸、口干舌燥的加藤教授,终于颓丧地垂下了双肩:“他们已经完全疯了,这样会出人命。”
  
  本田菊想的则是媒体们还在警戒线外看好戏,或许出人命才是他们最为期待的发展吧。
  
  “老圌师,现在需要在下试一试吗?”本田菊从容地走到了加藤教授与佐佐警圌官的身旁。加藤教授伸长了脖子朝着文学馆那被街垒封住的大门望去,似乎还想从这不甘心的一眼中找到什么良策,可街垒后蒙着面的学圌生们一转眼就从他的视野中溜走了。
  
  佐佐警圌官这段时间为了东大的事情殚精竭虑,没好气地叹道:“试试吧。实在不行晚上就准备调机动队过来。”
  
  “不,机动队的事情……”加藤教授连忙摇头,他转身直视着本田菊,后者还维持着谦和的微笑,在旁人看来他们是一对融洽的师生。
  
  “万分抱歉。在下今圌晚还有宫中晚宴需要参加,时间方面实属……”
  
  “我知道了。拜托你了。本田君。”加藤教授扭过了头,他的一颗心随着这句话沉稳地落下了——这看似亲切的首肯,正是他的落败。
  
  本田菊见佐佐警圌官不作声地错开了身圌子,他身后是通往“谈判车”的路。白色的车身上印着东大警备的字样,可由于之前遭到了全共斗成员的一波油漆攻击,黑色的粗体汉字被花花绿绿的色块掩住了。一侧挂着的梯子也被溅上了斑驳红点,在炽圌热的阳光下如同血迹般鲜亮刺眼。
  
  本田菊感觉自己脚下的步子有些摇晃,他走到梯子旁,大汗淋漓的警员抬眼望向他,在佐佐警圌官的目光示意之下把麦克风递了过去。不远处搭起了供“谈判团”休息的棚子,在全国无人不晓的几位文豪与学者都朝本田菊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本田菊作势要攀上梯子,猛然发现自己纯白的西装外套圌上沾上了一片灰。这身衣服正是那天晚上辞去了全共斗主圌席职务时穿的,正是与王耀分手的那一天。
  
  这一刻,烈日当空之下的他自胸腔圌内涌起了一股潮退般的虚圌脱感,而随着虚圌脱感自天灵盖如电流般过遍全身后,他感觉自己的眼中跳动着一束冒着水汽的火焰。他站上了高处,眩目的阳光将他白圌皙而端整的脸庞在一刹那间变为了光辉灿烂的神像,幽魂般洁白的身影不可思议地化作了一片晃动的光。
  
  ——王耀在远处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团光,像是一个沉闷的阴天之中从薄薄的云层中透出的热度缺失的白光。
  
  或许我不该找到这里。王耀心想。在几日不断的写信、去电和沉默地听着叔叔的怒斥与婶圌婶的碎碎念后,王耀基本可以确定本田菊或许对此事并不知情。但这不重要,他只想把信与20万日元都完整地归还。可如今他和记者们都被挡在警戒线之外,眼前举着相机的臂膀迅捷地挡住了本田菊的身影。
  
  而就在本田菊的身影被相机挡住的那一刹那,王耀听到了他的声音。这声音沉稳而舒缓,让王耀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然而这并不是面对他时的语气,那其中包含圌着的目空一切的淡定从容,王耀先前在全共斗的演讲中也捕捉到过。
  
  “大家,全共斗的大家。请听我一言吧!”本田菊感觉到汗珠正顺着脊背滑圌下,在皮肤上制圌造出黏圌腻的恶心感。他的尾音不自在地抖了一抖,又很快在集中于脑部的热度作用下平静了下来:“你们也都知道。我是本田菊。全共斗的第一任主圌席,也是当初提议建立全共斗的人。”
  
  只这一句话下来,王耀就听到了周围记者们炸开了锅的惊呼:“那个就是本田菊吗?!”“和葵内亲王恋爱的那个?”“记得是本田前外相的儿子吧。可恶!这里不太看得清啊!”“是他创建了全共斗吗?!速记速记!”
  
  “如你们所知,我当初向全学圌联提出了质疑的声音,为了建立一个完全属于我们学圌生自己的组圌织,于是想到了创立全共斗。”本田菊微微地挪了挪脚尖,与早已习惯了的大讲堂的木制地板相比,这脚下有些摇晃的钢板冰冷而沉重,热浪像只手般伸来又缩回,很快他便只能感受到惯常的温度了。这使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在闪光灯与快门的“咔嚓”声的包围下进入了久违的忘我状态:
  
  “没错,全共斗的初衷是一个属于我们学圌生大众的组圌织。可如今走到了这一步,请大家扪心自问,这份初衷真的贯彻到底了吗?”
  
  “我们的每一步都取决于集体的意志,如此说来,如今各位闭馆不出、拒绝对话的姿态也是所有人所希望的吧?果真如此吗?这是征求了每一个人的意见之后作出的决定吗?还是说,大家不过是放弃了思考,与从前在全学圌联一般被牵着鼻子走呢?”
  
  馆内的学圌生们都清楚地听到了本田菊的声音,从他开口的第一句开始,佐贺便惊讶地一屁圌股坐到了台阶上,任勇洙愣在原地,反应了两三秒钟后开始高叫道:“现在这种时候居然!”王湾见周围的青年们都在窃窃私圌语:“居然是本田菊啊……”
  
  喇叭里还在播放着本田菊波澜不惊的演讲,可任勇洙已如同被点燃的火圌药桶般,忍无可忍地朝大门走去。王湾连忙跟上去:“勇洙你怎么了?”其他人或好奇或惊讶,也陆陆续续地想往外走去一探究竟。唯有佐贺崩溃地抱着自己的脑袋,他听到本田菊说:“抛开正当的民圌主程序,如此轻易地就做出了反民圌主的事情。这真的是你们所想的吗?全共斗的成员们啊,你们自身的意见到底如何?软圌禁林教授,拒绝对话,让事态毫无进展,并且给人以口实。这就是你们的本意吗?”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佐贺激动地甩开了一个想拉他起来的同学。本田菊的声音充斥着他一团乱麻的脑袋,与前段时间在电圌话中的交谈混在了一起,宛如一场地狱般的二重奏。
  
  在电圌话中,本田菊说既然全共斗已经闹出了“全学封圌锁”的事端,也就等同于与校方的完全对立,不必再做任何“虚伪的姿态”。让事态充分发酵,才能有足够的、令社圌会震动的筹码。
  
  可现在这个冠圌冕圌堂圌皇地讲述着“对话”与“程序”的,不也是为他出谋划策的本田菊吗?他在打了个寒战的同时,自喉头涌起了一股恶心感。他见证的不是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名利场,而是一场盛大的背叛。他已然支撑不住了,可本田菊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这些话语似乎在逼圌迫着全共斗的每一个人——
  
  “进一步说,所谓全共斗与全学圌联,如今的区别又在何处呢?是背后有无政党支持吗?可就算没有政党,我们到今天做过的一切不都是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转吗?全学封圌锁了如此长的时间,没有一项要求得到完全的回应,没有一个目的被成全。这还不足以说明这方法论的荒谬吗?”
  
  “各位,难道不是在享受着躲在蜗牛壳的安心感而固步自封吗?”
  
  ——“本田菊!你这种抛下了组圌织的卑鄙小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发言!”广播中忽然蹦出了另一个高圌亢的嗓音,那是任勇洙愤怒的吼声。
  
  王耀正好能看到顶着全共斗安全帽的任勇洙从街垒后探出了半个身圌子,尽管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王耀见他正要翻过街垒,似乎想直接冲上去与本田菊决斗。记者们兴圌奋地喃喃着:“那边可算是有动静了!”“今天的报道绝对有看点啊!”
  
  本田菊对任勇洙的这套质询并不意外,他早已应付的够多了:“任君,说起来你还没放弃插手东大全共斗的事务吗?而且是用一种违反了宗旨的方法,说到底本身你就没有权圌利代替其他人做决定吧。”“你这种退出的……”“任君在全学圌联的时代,不也这样呼风唤雨吗?”本田菊提高了声音,毅然地截断了任勇洙的话,“大家还真是健忘又宽容呢。”
  
  说出这话时,本田菊的语气依旧冷漠。可王耀却仿佛能看到了他嘴角带起的一丝微笑——那上扬的尾音与一种深渊的幽暗相连着。
  
  王耀分明能感受到——本田菊一定在为此快乐。他此刻是如此的快乐。这想法让王耀感到可怖又悲哀。那片白色本该温柔而教人怀念,而今却只让他感到虚幻飘渺。本田菊一定清楚,这种快乐一定来得更强烈、更真圌实,与被雪花浸圌湿的吻不一样,与隐藏在阴影中的抚圌慰也截然不同,这才是真正的属于世间的快乐吧!
  
  ——“你又了解我什么?”
  
  ——“你明明连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日子在脑海中总是摆脱不掉的诘问又一次重播了,还有血流过了本田菊瘦削的下颚,这刺痛了他双眸的场面至今还存留着,而今终于随着本田菊此刻精彩绝伦的演出而灰飞烟灭了。
  
  与本田菊隔空对峙的任勇洙再也忍不住了,他将麦克风狠狠地掷向本田菊的方向,一跨步跳下街垒,红着眼睛要往谈判车走去。旁人见状立马七手八脚的拦住他,任勇洙的力气十分大,他用尽浑身气力挣脱着,如同一只被激怒了的斗牛。王湾看到他充满了血丝的双眼,一时间被震慑住了——那其中涌动着的并非愤怒,而是真切的杀意。
  
  几位出来看热闹的青年们都在本田菊的“劝解”下,摆出了若有所思的面孔。认真思考的表情在他们的脸上已消失了多日,如今莽撞而冲动的青年们竟而变得有几分沉稳起来。
  
  馆内的林教授用余光瞥见在旁“监圌视”的青年,他们不安地瞟着林教授的脸色。其中一人小声嘀咕着:“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确……不太正常。”另一个叹了口气,露圌出了矛盾的神色:“无论如何,这次的骂名都归在我们身上了。”
  
  本田菊将麦克风先递给了下面的警员,他下梯子的步伐有些打抖,佐佐警圌官在他双脚落地时用圌力地抓着他的肩膀搀扶了一把。
  
  本田菊朝加藤教授与其他几位警圌官都鞠了躬,一言不发地朝警戒线外围走去。接送的专车还停在主干道上,但记者们已蜂拥而上,警备们连忙反应迅速地把本田菊围在了中间,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本田菊毫不体谅警备的难处,以惯常悠然的姿态朝前走着,对各种质问充耳不闻。闪光灯与话筒都直冲冲地往他的脸上招呼,这让他有些不悦的蹙起了眉头。他听到有人问与葵内亲王的关系,问与全学圌联的关系,问全共斗,问学圌生圌运圌动……他虽然没有回答,却顺着记者们连珠炮般射圌出的问题饶有兴致地思考着。在这种冗长而无益的思考圌中,灭顶的快圌感网住了他跃动的心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如苍蝇的嗡嗡声般可憎的嘈杂,又为何会与微妙的愉悦相连。这种颠倒的快乐,不正是最为深重的悲哀吗?
  
  ——可如此一来,颠倒过来又有什么错呢?
  
  本田菊昂着头,他想这样别人可以看不到他的眼睛,在这种扭曲泛化的快乐中,他不想与任何人对视。
  
  王耀慢吞吞地往回走,他走的是来时的路,决心归还的二十万日元与信还放在包中。文学馆那头的嘈杂时隐约还能听见,可他感觉自己被罩在了一层保鲜袋里,和周遭的景象产生了某种距离。
  
  他强圌迫自己别再细想本田菊的事情,而是忆起了这几天在梅花庵的一切。那封信令他无从解释,他在梅花庵里做了一周的哑巴,尽力无所事事。可是一经过走廊,他就迫不及待地拨本田府的电圌话,听到那头的佣人用机械而无感情的声音重复道:“本田少爷不在家中。”他带着果然如此的苦涩挂了电圌话,只觉得胸闷气短,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尽情呼吸的缺口。转头对上婶圌婶玩味而不屑的冷眼,他装作没看见般的与她擦肩而过。
  
  王耀回到房间,开始傻乎乎地整理着自己狭窄的房间、书柜和那几个抽屉的杂物。他把床铺打扫的干干净净,把东西都整齐地放到了纸箱里封好,衣物也都一件件叠好。这个住了将近两年的房间一点点地恢复成了第一次来时的模样。
  
  又在某个时刻,他从桌上抬起头,发觉自己书看到一半睡了过去,歪着的脖子有些酸痛。合上圌书后,他看到自己写的信,共有三张纸。一开始只是在解释与本田菊的关系,强圌硬地申明要归还那笔钱。可写到了某个节点,对象忽然变得暧昧不明,似乎转化为了对本田菊漫无目的的闲聊。他写了许多胡话,感觉没有逻辑,仅仅是自己的心情。他感觉自己仿佛生了重病,浑身无力,如一滩烂泥般。他厌恶这样的自己,深觉如果再在梅花庵待下去,他迟早会疯。
  
  他不敢在屋里坐下去了,在阳台上站着。下午的阳光是惨淡的白。他望着灰色的屋顶上飞起群群白鸽,带着嘹亮的鸽哨,飞上蓝天。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今往后的生命,大概就和本田菊再无关联了。酸楚涌上来,却又在喉头哽住。明明没流圌出眼泪,他却下意识眨了眨生痛的双眼。
  
  晴朗的天气里,万圌事圌万圌物生生不息,偌大的城市,到处都人头攒动,各色车辆川流不息,没人理会这座古朴的阁楼的阳台上有一个极度哀恸的人。
  
  他静静地倚栏伫立,心里不敢稍动,一动就有绞痛袭来。这样站了很久很久,然后直奔卫生间。镜中的自己,脸都已被清水洗的透亮,鼻子、颧骨、眼皮都翻着一层淡淡的红。
  
  王耀回过神,发现自己走到了红绿灯的路口。曾经他和本田菊有说有笑地走过了这个路口。阳光仍是那么灿烂,晴和的下午,王耀拖了长长的黑色身影,在绿灯闪烁着要变为红灯的几秒钟内,他站在原地不动。
  
  ——或许遗忘会如同这个午后燥热的风一般,麻木这翻涌着的情感,覆盖这些无章法的感受。可它们就像是地表的隆圌起与凹陷般,始终是他的一部分,是他心底不变的地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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