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玄之间

Lovers of peace, deprecate war.
作品补档见WB:AugustusSong

淡雪事变(二十五)

写完没怎么检查,太太太累了。

另外,希望大家分手也要好聚好散,不要模仿文中行为,不然可能留下无尽的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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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在被污浊了的悲伤里

  

  宫中晚宴有着悠长到可追溯至奈良时代的历史,天子贵圌族在华灯初上的夜宴间交杯换盏,谈笑欢歌。本田菊曾在传统的日本画中看到过这样的情形——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被暖色调的灯光渲染成了一片金色,这金色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耀武扬威的炫耀般的刺目,而是如一轮饱满的圆月发散出的柔光一般。铺展开来的连绵的坐席间,仆役们的神情是模糊而镇静的,他们的脸与身躯隐没下主人们样式华丽、花纹繁复的衣摆之后,只有微扬的眼角能觅见一丝飨宴带来的旖旎风情。

  

  ——本田菊觉得如若把此时此刻的情景尽数映入画中,他便成了那看不清神情的仆役了。

  

  食案与坐榻变为了被白色的桌布包裹住的长桌与镶金的绒布座椅,沉稳的金色也变成了一片红色海洋。

  

  丰明殿的红与东大的校园里飘扬着的红截然不同,这是一片能将所有的喧嚣都吞没的、如死海一般沉默的红色。二十八盏澄澈而明亮的长柄枝状水晶吊灯照射着一尘不染的地面,和着皇家乐队演奏的交响乐,本田菊不停地冲着各色宾客问好。每一次摆着得体的社交式欠身鞠躬、再说出固定的台词时,他都切身感到了自己身为一个“仆役”的本质。这使他无法为呈上来的极尽精致奢华的法国料理高兴,也不为这悠扬的大提琴声所动。只是一直僵着一张脸,把至今为止接受到的一切“教养”都付诸于这具奔劳了多日的身躯。

  

  这具潜藏在名贵的羊毛西服之中的身躯似乎快到了极限,本田菊也察觉到,本是最得心应手的公式社交,在此次的高规格晚宴中却显得有几分敷衍了。

  

  “本田大人大病初愈,仍坚持来到宫中谒见,朕深感欣慰。”天皇微微颌首朝本田外相致意,外相虽然在来之前精心修饰了一番形容,可眉眼间还是流露出了长期卧病的疲态,因而没有拉着本田菊上去主动拜谒天皇与皇后。可不曾想天皇竟主动问候,他不禁受宠若惊地连着鞠了好几个躬,胀圌红的脸颇有几分病前的风采。本田菊也边跟着深鞠躬,边用余光瞟着父亲这回春般洋溢着幸福的脸。

  

  若是在从前,本田菊准会在心中幸灾乐祸、对这过分的情热与近乎无解的痴态大加嘲弄,可现如今他却恍然间升起一股淡淡的悲悯之情。父亲为这个如风中浮萍般的国家而劳碌了的一生,最终残留在手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是这一句克制而拘礼的嘉奖吗?还是他这看似行将“高攀”、延续着家族之辉煌的不孝子呢?

  

  本田菊刚直起身,发现三笠宫一家也正朝这边而来——准确来说,本田菊能明显感觉到:三笠宫亲王与其身后的葵内亲王都毫不掩饰地直视着自己。

  

  他们的目光看似沉稳,可本田菊却微妙地感受到了令人难耐的热切,他几乎想临阵逃脱了。一眨眼,三笠宫家问候完了天皇与皇后。葵内亲王似乎一下子忘了礼节,竟抢在长辈前发话,她望向本田菊:“此番让您受累了。”

  

  皇后笑盈盈的脸在听到这话后小小地痉圌挛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常态。本田菊下意识要张口,却脑中一片空白,只低低地应了声:“不胜惶恐。”

  

  宜仁亲王倒像是没察觉到气氛般开朗地笑道:“这可奇怪了,本还期待着樱小姐也能前来的。”“多谢殿下抬爱,小女还需历练。这种场合对她来说太过勉强了。”本田外相边圆滑地说着社交辞令,边用手指不着痕迹地点了点本田菊。可本田菊却并没有缓过神来,他有些紧张地想从天皇和皇后岿然不动的脸上找出什么线索。

  

  ——或许两位陛下早就对葵内亲王的想法有所耳闻。

  

  ——这岂不是糟糕透顶吗?

  

  本田菊垂下眼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敬语。此时此刻,脚下这片深红竟显得有些刺眼了。

  

  “还请尽情享受晚宴。失礼。”天皇与皇后走开了。本田菊一抬眼,发现竟然变成了自己与葵内亲王单独相对的情形。旁人的交谈声传入耳廓,而近在眼前的葵内亲王的声音反而模糊不清。

  

  葵内亲王身着银色的长款礼服,礼服的光滑表面闪着灵动的光芒,如同点缀在银河间的恒星般,那随着优雅的步伐款款摆动的飘带则是环绕的星云。她特地将长发挽起,画上了比寻常更为浓的妆容。特别是双圌唇之上如熟透的苹果般妖冶的红,这并不是皇族女性常见的搭配。

  

  比起以往任何一次会面,今晚的她显得格外富有侵略性,眼神中充斥着势在必得的骄傲与征战的勇敢。本田菊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感受到了与公开演讲时同等的压力。他想说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可她的目光与那包裹在银色流光之中的曼妙身姿却不容许这种逃避。

  

  她直视着本田菊清楚而坚决地说道:“您终于来了。我在一个月前便一直期盼着。今晚的您看上去是如此的光彩照人。”

  

  ——对此,到底该说“不胜惶恐”还是“多谢抬爱”呢?

  

  本田菊发愣的同时突然感觉到这殿内竟有那么多双眼睛都不住地往这边瞟——还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八卦吗?一个几个小时前还在东大高谈阔论的青年,与那位“红色亲王”的女儿。

  

  没由来地,本田菊戏谑地想着宫圌内厅的反应,如果他这么做的话——

  

  “承蒙内亲王殿下记挂,恕在下唐突,可否适时与殿下共舞一曲?”

  

  外面或许正下着暴雨。——本田菊抬起眼来,尽管他只能看到包裹着这偌大宫殿的淡蓝色琉璃。换班的乐师准备就绪,音乐响了起来,一瞬间洞穿了这宫殿中的寂静。他与葵内亲王在几百双眼睛的注目下迈开了步伐,他们并不算默契,这音乐也不如本田菊所料想的那番悠扬沉缓。他有些惊讶地与葵内亲王四目相对,内亲王说:“这是我最爱的舞曲。”

  

  内亲王如玉般白圌皙而没有丝毫破绽的脸庞,在流光溢彩的礼服的衬托下显现出了庄严的质感。她那如死寂一般沉着的眼眸在灯光之下骤然如烈火般燃烧了起来,细细的鞋跟无声地碰在了地毯上,却给了本田菊一种震动着神经的魄力。

  

  在旁望着二人翩翩起舞的宾客们都压低声音切切私语起来:“那位青年想必就是最近大名鼎鼎的本田菊了吧。听过传闻,现在一看可真是个青年才俊。”“若非如此,怎能获得内亲王的垂青呢。”“这次东大的危机还得仰仗他才对。”“本田外相,恭喜恭喜。”

  

  在场的亚瑟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从他的角度来看,本田菊的步伐有些神经质,比起葵内亲王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的脸庞的投入状态,他心不在焉到了夸张的境界。

  

  本田菊与葵内亲王轻慢地划着步子转了一个圈,他看到眼前的脸在一时间因为光线问题暗了一下,可在这一瞬间,他从她的眼中捕捉到了灵敏而快活的秋波。可这种眼神令他芒刺在背,好似黏在衣料上的轻飘飘的棉絮,教人厌烦难耐。这决不像王耀的眼神,热切之中饱含圌着深邃而复杂的情感,情感有层次地传递,而非杂乱无章地投放,优雅而从容。

  

  本田菊产生了一种被葵内亲王轻视的感受,从她登场到她今晚对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开始,这晚宴不就已经成为了一个狡诈的陷阱吗?在意识到这股压迫感的同时,本田菊心头难言的焦躁复而涌起,他略微大不敬地加大了手中力道,指尖微微压着内亲王手背纤细的皮肤,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又猛然拉了一把,将步伐果敢地朝着内亲王的方向迈动。葵内亲王的势头被骤然压制住了,她略微惊讶地抬起徒然裸圌露着的臂膀,在原地转了一圈,可还未完成这一动作,本田菊却伸长了手臂把她朝反方向毫不留情地推去,她的身体摇摆着成了一具笨拙的人偶,任由本田菊又在一刹那间将她拉回。

  

  二人立场的反转了无痕迹,亚瑟眯起了眼睛,又转身向侍从要了杯红酒。透过被红酒扭曲的画面,他看到本田菊白色的西装在这一片随旋律流动的红色海洋中飘荡,在场的达官贵人们见证过无数优雅精巧的舞蹈,但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此刻正尽情地炫耀着他傲岸而动人的青春。从他们手中流失,或者从未被得到的青春的光芒,在他于节制和狂放间转换自如的舞姿间释放。

  

  音乐的旋律变得热烈而急促起来,小提琴与大提琴的奏鸣声,合着本田菊的发丝在空中晃动的频率,尽情地起伏摇摆着。葵内亲王的身姿软弱无力地动着,她此刻只想保持体面了,可本田菊的眼神却摄住了她的魂,让她的意识从身体里被狠狠地抽离,只是在随着那股施加在手臂与脊背上的力,后退、前进、旋转。她那长久以来如死水般寂静的灵魂被这不由分说的果敢击沉了,这个青年的心思如他幽深的瞳孔般教人难以琢磨,昏黑暮色与此刻头顶倾泻而下的灯光、脚下圌流淌着的深红融为了一体,让她彻底败下阵来。除了如何渗透到他的瞳孔中以外,葵内亲王无法再思考别的事情。

  

  本田菊偏过头,闻到了葵内亲王身上的香水味,也清楚地看到了她眼角的湿痕。方才燃起的斗志在这加快的节奏中不断地膨圌胀,而后又顺着芬芳与光亮消亡了。这是他受到万众瞩目的一天,如此顺利,如此完美。他摆脱了与生俱来依附于肩头的那些“蜘蛛丝”,用属于青年的狡诈与情热将它们尽数燃烧殆尽。包括眼前这个女人,那些蜘蛛丝的其中一根。他在想着报纸上会如何评论他为着东大的危机作出的贡献,在想着此刻父亲母亲露出的愚钝的笑脸,在想着宾客们或羡慕或不屑的目光,想着他们是否看似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谁也不会料想到他的轻慢与他带来的不祥。就像现如今,这个女人,这位身份高贵的内亲王,不也分不清她留下的是幸福抑或不幸的泪珠吗?

  

  本田菊禁不住扬起嘴角,终于将自始至终的冷漠换为虚与委蛇的笑容。绕在葵内亲王腰后的一只手随着攀升至高圌潮部分的音阶收紧了,她情不自禁地眨了眨双眼,连掩饰眼中升腾起的湿气都顾不上,宛如沉浸在凋零的落樱之中一般朝后倒下。

  

  耳边被掌声与口哨声淹没的同时,二人都维持着定格的动作,一声不响地相互注视了几秒。葵内亲王直起了身,把手从本田菊的手中抽开。她不去遮掩自己的眼泪,而是把突然锐利起来的目光投向本田菊,略显生硬地说道:“您很开心,很快活吧。我从不要求您做什么。可现在您让我明白,我必须要求什么。”

  

  本田菊什么也没说。面对葵内亲王这有些近似诅咒的、令人大跌眼界的发言,他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社交辞令。

  

  注定会成为报纸头条的领舞结束后,会场的气氛活跃了许多,大家都纷纷开始跳交谊舞。本田菊刚要走向父亲和三笠宫亲王,阿尔弗雷德却跳出来截住了他——他的父亲是驻日美军方面的要人,他本人自然也得到了邀请。阿尔弗雷德没心没肺地笑着拍了拍本田菊的肩膀:“你现在可真是成了大红人了。刚才那支舞跳得真不错。她的魂好像都没了。”阿尔弗雷德的语气很随意,似乎并不把内亲王的身份放在眼里。

  

  本田菊强撑着笑容:“这是我的荣幸。”阿尔弗雷德顺手从侍从的托盘里拿了杯香槟:“干杯吗?自从镰仓那次以来,我们都没有再喝过酒了。”一提到镰仓,本田菊一时间恍惚了起来:“是啊,镰仓。可真不可思议,竟然和任君他们……”他望向阿尔弗雷德,发现这个总是自信满满的男人此刻也有些情绪低沉,他们碰了碰杯,嘴唇还没接触到杯沿,就听见了亚瑟的声音:“这次的法国料理,真该让弗朗西斯那家伙也见识一下啊。”

  

  “亚瑟……”阿尔弗雷德放下了酒杯。亚瑟对阿尔弗雷德那不知所措的样子露出了个冷笑,他转向本田菊:“有话想和你说一下。”

  

  他们到了会场外的休息室,一扇雕花屏风横在入口,透过屏风,本田菊能看到墙纸上淡淡的一层金粉在闪着光。亚瑟有些焦虑地揉了揉太阳穴,深呼吸了一口气后,直起身望着本田菊:“这和我没有关系。但是王耀给你们本田府打了那么多次电话都接不通,所以只好我来带话。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见他一面?”

  

  “耀君…他想我见他吗?”本田菊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慌乱了,但随即他又敛住了热切的眼神,“可我们……”

  




  在伸手拉开门的一刹那间,王耀的脑海里预想了好几种情境,无论是哪种,他都打定主意,绝不让自己这张无辜而镇定的脸有一丝一毫地紊乱。

  

  门后迎接王耀的是本田菊泛着水光的回眸,他凭栏而立,看上去已等了有一段时间。

  

  那日在宫中晚宴,本田菊让亚瑟带话,约王耀周末在王子酒店见面。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尽管他之前已经做好了再也不见的准备,可他们似乎一次次打破了这个戒律,总有什么力要将他们二人揉在一起。

  

  乳白色的大理石雕栏、反射着屋内暖光的瓷砖与他的一身洁白相融,几缕冷冽的月光映于他的双颊。宽阔的露天阳台中央放着一套洛可可风格的桌椅,精巧的白银托盘被置于玻璃桌面上,骨瓷茶杯里的红茶已经冷却,印着紫蓝色的老镇玫瑰的茶壶旁,还有一盏做工精巧的八方油灯。油灯琉璃上绘着的樱花,在内部透出的明黄色灯光下显得明艳又虚幻,这虚浮的光衬出了本田菊目光中包含的精妙的矛盾。他的眼眶周围浮着一层胭脂似的薄红,他抬眼招呼了声“耀君”,尾音心虚地上扬着:“对不起,这段日子却太过忙碌,总也抽不开身。”

  

  “你看上去的确很忙。你府里的佣人说你这两个星期都没怎么回去过。”王耀坐了下来,隐约嗅到他西装外套上淡淡的樟脑味。这种樟脑味令王耀想起第一次在梅花庵见到本田菊的样子,似乎那时他也是一身白色的羊毛针织西装,而如今他的风流气度似乎并无改变。

  

  本田菊盯着伸向栏杆的干枯细枝,旁逸斜出的秀气的枝桠上既无柔弱明艳的樱花,也无细嫩的绿叶。一场冷雨过后,白色的水汽环绕着它,在与寒风的双重作用下,这些树木微微发颤,平添了几分萧索。

  

  “耀君为什么找我呢?我们……”

  

  王耀不由得双圌唇一抿,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哼:“你不知道吗?”他从自己的提包中拿出了那个信封,里面的信与二十万按照原本的方式妥帖地封存着。本田菊略显惊愕地看着这个本田府的公用信封,在王耀的注视下,他拆开信封的姿态有些慌乱。

  

  在细细读过那封信的内容后,他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声音发颤:“我从不知道这种事情。耀君,我……”

  

  “这不重要了。”王耀打断了他,他想他来并不是为了听本田菊解释或道歉,也不是为了责怪本田菊忙于东大的演讲与宫中的舞会。事到如今,他也不在乎本田菊是受瞩目的政界新星或者三笠宫的上门女婿。

  

  “我只是想把钱和这封信还给你。”王耀镇定地说完这句,抬脚便作势要走。

  

  本田菊转过身子,如一条吐着信子的白蛇般倏地滑到了王耀跟前。王耀感觉到他的鼻息夹杂着雪的清香,扫过自己裸圌露在外的脖颈与脸颊,在温吞的空气中幻化为教人瘙圌痒不已地微风。本田菊的指尖顺着鼻息也攀上了王耀的肌肤,像设计师正在挑选裁剪用的布料般柔柔地拂过其上细腻的纹理。暖融融的肌肤如一张有弹圌性的网般吸附着他的指腹,如玉石般冰冷的指尖从直挺而不失秀气的鼻梁、形状姣好的双圌唇、如象牙棋子般精巧的下颚摩挲而过,最终无力地跌落在了身侧。

  

  ——“你打定主意要走吗。”

  

  王耀挪了挪步子,但本田菊露出的绝望的眼神阻了王耀的去路。这眼神令王耀想到了本田菊那日在东大的、出尽风头的演讲,多么精彩绝伦的表演,连同他与葵内亲王那张共舞的清晰照片,泛着一股虚假的热情,就像他自己只是在扮演着理想中的浪漫角色,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本田,你找到了想做的事情,我由衷地感到高兴,而我也有想要做的事。仅此而已。”

  

  “想要做的事情?是吗。原来我找到了吗。”空虚从本田菊眼中深不见底的黑蔓延至王耀的周圌身,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可我觉得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欲圌望,从耀君的身上抽离后,这欲圌望会跑到哪里去,我不清楚。”

  

  “本田,别老用这种丧气话试探我。”王耀觉得本田菊的自嘲也是一种挽留,仿佛他的存在能改变什么一样。但这只能是狂热的迷圌信,从不存在一个人能扭转另一个人的世界这种情况,至少不是他与本田菊之间。

  

  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如果一个人想尽情地忠于自己的内心,那么往往只有独自前行。

  

  王耀与本田菊同时抬眼了,空气中飘散着的樟脑味、伸向雕栏的光秃秃的枝桠、摇摇欲坠的夜空与黄澄澄的灯光都在这片刻悲恸的对视中遁去,在这一个眼神的交汇中,分别的决意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

  

  王耀是下了万般决心而来的,可他坚毅平和的目光在这短短几秒的对视里,也禁不住微微抖动了一下,只是那一下,似乎便令本田菊抓圌住了乘胜追击的把柄,他忽然整个躯体如蝴蝶般舒展开来,柔软的羊毛条纹布叠在了王耀的风衣之上,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在拥抱时爱用手托住王耀的后颈,那力道像是要生生扼住他的咽喉。

  

  “耀君,你不能再等我一下吗?”本田菊的嘴唇滑过他的耳圌垂,下颚在他的肩头如簌簌而下的落叶般颤抖,“等我准备好了,和你一起走。去哪个国家都不是问题。”

  

  王耀觉得正紧拥着自己的这具躯体已失去了使他燃烧的力量,就连那一点不幸的共感业已消失。他猛然意识到,这桩恋情的忠贞,不正是建立在他们二人共通的不幸之上吗?追根究底,这只是盛大的虚无啊。

  

  王耀强硬地从本田菊的臂膀中挣脱而出,他不能再这样模棱两可、犹豫不决,不能再与这具冰冷的躯体温存下去,不能把两人各自的悲哀再转化为更巨大的悲剧。王耀转而以坚决刚劲的力道抓圌住了本田菊的肩膀,他强迫眼前拼命往自己怀中倾倒的面孔正视他:

  

  “本田,无论是谁都要学会各自为战。没有人能永远同你分享不幸的,你心里也清楚吧。”

  

  本田菊的脸色陡然变得灰暗无光,但又在下一秒钟如死灰复燃般骤然炙热起来,他眼中突然就充满了着难以置信的痛苦与迷狂的怨毒:“说得那么冠圌冕圌堂圌皇,那么轻飘飘的!——”

  

  眼前有些歇斯底里的本田菊,说不上让人胆战心惊,但也的确足以撼动王耀的镇定,他不自觉中锁紧了眉头,还没来及说什么,本田菊又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耀君。”他直视着王耀,“该拿你怎么办呢?像赤六宗右卫门那样,死后化作鬼魂来找你好了。”

  

  顷刻间,一片雪花糊在了王耀的眼睑之上,他眨了眨眼,发现这是冬季来临了。

  

  东京终于开始下雪了。偏偏在此时。

  

  “你觉得我疯了吧?”本田菊似乎没注意到下雪的事情,宫灯的光线像是要将缠在他身上白布上穿透了。

  

  “你还记得我们在镰仓的时候,我告诉你我的祖父是与情妇殉情而死的吗?说不定我也遗传了那种疯狂的基因吧。”

  

  本田菊冷笑着迈开了步子,径直走过了王耀的身边。或许是因为那阵风为本田菊身上添了太多片雪,王耀感觉那一片片落下的淡雪化作了刺,悄然扎在他的心头,虽然痛感并不强烈,却也令他如履薄冰、动弹不得。

  

  “若有缘,往后就在三途川的渡口见吧。”

  

  细小的脚步声如沙粒滑过沙漏的曲线般令人绝望。走到门口,本田菊却又顿住了脚步,王耀本以为他还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可他却笑得得体而优雅,轻飘飘地说道:“方才一时失态,说了些虚妄的胡话,给您造成了不愉快真是万分抱歉。请忘掉吧。”

  

  语毕,他深深地朝王耀鞠了一躬。可王耀没敢再看他。

  

  等声响完全消失后,王耀才猛然惊醒般回过头。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扶栏,往外一看,只有乌黑干瘦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既没有淡雪也无樱花。渗出的水珠滴落时被月光照得晶莹透亮,在它落入了王耀已看不真切的黑暗之中的同时,王耀惊觉自己眼角居然有湿圌润的泪水行将汹涌而出。

  

  ——如果说他走错了,那是因为不存在完全正确的路。他和本田菊各自可以走上千百条不同的路,而同时他们也很清楚,不存在二人牵着手走同一条路的可能性。他固执地想着。

  

  在昏黄的灯下,王耀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凝视着那些纯白无瑕的小冰晶不断化作冰冷浑浊的雪水。王耀试着想象了一下,他想象着那些雪花落在本田菊洁白的衣摆上,那种寡淡的白交织成了本田菊缥缈虚无的面影,有时他浮现在自己心头挥之不去,有时他又如同实实在在倒映于眼底般触手可及,可都市林立的高楼大厦与无数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淹没了他,王耀想抬起臂膀在最后与他相拥一下,他却义无反顾地甩开了这双手。对于本田菊来说,自己这才是虚浮的爱怜吧。

  

  ——三途川的水会比这些污浊的雪水更冰冷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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